我在瓦尔登湖

期次:第29期    作者:李光荣   查看:71

  我想走进一本书里去。我是带着《瓦尔登湖》一书来到梭罗的故乡康科德镇的。从我在波士顿的临时住处到瓦尔登湖并不远,我还是渴望像梭罗一样住在湖边的丛林里,亲身体验一下湖边生活,那怕一天也好。终于有了一个这样的机会。从清晨开始,我将独自在湖边生活至少24小时。梭罗是1845年3月尾来到瓦尔登湖的,我也选在差不多的时候。我知道,这种近乎游戏的所谓体验,也许没有任何意义。但对于我来说,有这样一次经历和没有这样一次经历,对瓦尔登湖的内心感受是不一样的。
  2012年3月17日早晨差一刻6点,我乘车到达康科德镇,然后步行去瓦尔登湖。我带了一只小小的不锈钢锅,几包方便面和两个面包,一袋榨菜,以及简单的行李。我早就看好,从小木屋遗址往山上走,半途的树林中有一个不知何人用树枝搭建的小窝棚,虽已废弃,倒也干净,略加整理即可住宿。我找到那个窝棚,把行李和食物放在窝棚内,就去了瓦尔登湖。就算是报到吧。我绕湖走了一圈,看看湖上风景——它刚要苏醒的时辰,半眠半醒,仪态朦胧,我觉得最耐看。那是梭罗多少次看到的景象:晨风永远在吹,创世纪的诗篇没有中断……梭罗曾为之深深感动:“黎明啊,一天之中最值得纪念的时节,是觉醒的时辰。”但他接着说:“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非常清醒的人。要是见到了他,我怎敢凝视他呢?”那就让我们凝视初升的太阳吧!这时候阳光并不刺眼,和煦而温暖,它把细小的金粉洒满水面,使湖水比阳光更耀眼。这是瓦尔登湖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!我站在梭罗当年站立的湖岸上,观看他曾多次看过的日出,目光却被瓦尔登湖所吸引:“它脱去了夜晚的雾衣,它轻柔的粼波,或它波平如镜的湖面,都渐渐地在这里那里呈现了,这时的雾,像幽灵偷偷地从每一个方向,退隐入森林中,又好像是一个夜间的秘密宗教集会散会了一样。”这些风景梭罗早就描绘过了,我能比他多看到什么呢?事实是,梭罗看到的,我们若干年后才看到,甚至至今没有看到。
  8点多,我返回窝棚,发现面包被什么动物吃了一部分,散落一地面包屑,剩下的都拖走了。榨菜还在;方便面撕碎了,佐料袋还完整,里面主要是盐和辣椒面。我决定就地取材,从山上找到吃的。最方便的就是挖野菜,但必须是能识别的,要不就成了神农尝百草。在国内我认识多种野菜,如蒲公英(婆婆丁)、马齿苋、苦菜、曲曲菜、灰菜、黄腥菜、扫帚菜等等,这里未必有;我在树林里草丛中找来寻去,居然找到了“老相识”蒲公英和灰菜。蒲公英又大又嫩,我挖了半塑料袋;听说灰菜吃多了会造成日光性皮炎,仅采了一小把,作为配菜。提着菜到湖边洗干净。地上到处有现成的干树枝,燃料没问题。刚想支锅开火,一对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女走过来,交谈中才知道树林中不允许生火。好在不远处是石头裸露的山坡,曾有居民在那里开采石材;我选了一处僻静的山洼支起锅灶,生火煮野菜。没带盐,就在菜里放了半包油盐俱全的方便面佐料,吃起来相当鲜美。梭罗也吃过野菜。他说:“我从两年的经验中知道,甚至在这个纬度上,要得到一个人所必需的食粮也极少麻烦,少到不可信的地步”。他吃的是从玉米田里采的Portulaca oleracea,我在湖边也找到了,原来就是马齿苋。梭罗初到瓦尔登湖时,刚开始垦荒种地,还没有收成,靠野菜野果及瓦尔登湖的鱼过了一段时间。一天怎么也好过,梭罗靠此度日数月之久;对于生活,他真的做到了“简单些,再简单些!”
  吃罢早饭,走回林中,收拾住处。这个窝棚估计去年夏天或秋天有人住过,地上铺着树枝,树枝上又铺了厚厚的干草,顶上密封也不错,遮风挡雨没问题。我支好相机,坐在窝棚旁一棵倾倒的枯树身上照了一张相。简陋的窝棚,一根懒洋洋躺倒在地的木头,木头上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,旁边放着一个小锅,一个饭碗,一只水杯。我把照片放到博客上,看了的都说像个流浪汉。我整理窝棚的时候,又遇到那对青年男女,我们聊起天来;原来我们在波士顿的住处相隔很近,应该算是街坊呢。当知道我要在这里过夜时,他们匆匆离开了。过了一会儿又返回来,给我送来一顶淡绿色的小帐篷和一个气垫床,告诉我干草里可能有小虫,住帐篷更好些;还说他们也喜欢野外露宿,帐篷是他们带在车上的。那一夜,我就住在帐篷里。记得梭罗说过,他也住过帐篷:“从前我曾经拥有的唯一屋宇,不过是一顶篷帐,夏天里,我偶或带了它出去郊游”。他的篷帐后来不用了,自己动手修建了一座小木屋。梭罗说小木屋不过是“富于暗示的作用,好像绘画中的一幅素描”,“我不必跑出门去换空气,因为屋子里面的气氛一点儿也没有失去新鲜。坐在一扇门背后,几乎和不坐在门里面一样,便是下大雨的天气,亦如此。”可见小木屋是多么简陋。
  我还要解决午餐问题,打算不再吃野菜,我要靠自己的努力“改善伙食”。那就去钓鱼吧,我带着渔具呢。我在湖边摆好架势,心想,这回可不能空着回去,那就要挨饿了!湖边已有不少钓鱼的人,经验告诉我,人会越聚越多,直到挤满窄窄的湖岸。正这么想着,一个身着鄂尔多斯羊绒衫的中国姑娘走过来,问我梭罗小木屋在哪儿,她有几个朋友约定在附近午餐。我说我先把你送过去,回来再钓鱼。一个自称司机的大胡子跟过来,我们一起往湖边的树林走去。
  我把他们领到那片山林里。几位女士已经先到了,年龄最大的大姐一身唐装,在这里已是久违了。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男人,一个30多岁,她们叫他“大孙”;另一个40开外,大家喊他“老崔”。人凑齐了,正好一桌,虽然并无桌椅。大家动手在草地上铺好塑料布,开始摆放食品。真是一次丰盛的野餐!每个人都带了拿手好菜或地方名吃,我能认出的是一盘北京烤鸭,一盘南京盐水鸭;大胡子端出一盘“烧鸡”,有点像山东临沂的“叫化鸡”,但他说不是。旁边还有一袋没打开包装的德州扒鸡。坐在我旁边的大姐告诉我,饭盒里是地道的金华火腿。其他还有木耳、蘑菇及青菜。酒也不止一种,除了一瓶五粮液和一瓶洋河大曲,其余是啤酒和葡萄酒。我几次告辞,他们拼命拉住,不肯放行。我们几位男士喝的是白酒,不惯此物,几轮下来我就有点迷糊了。我跌跌撞撞回到帐篷,不久就进入了黑甜乡。事后才深感后悔,如果在我大吃大嚼的时候,梭罗正好从小木屋里走出来,不知会作何感想。我做不成梭罗。
  我故意没带表,也没带手机,都放在车上了。我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黑透了,树林里本来就暗,感觉就像住在山洞里。我从背包里拿出电池灯,那种灯亮度很高,帐篷里骤然一片光明。此时再无睡意,我摸索着往湖边走去,想看看夜幕下的瓦尔登湖。一路都是树,肃然挺立,默默无言,所有古老或年轻的记忆,都藏在年轮深处;大部分树木历尽沧桑,那耸入云霄的树冠,层层叠叠黑黝黝的枝叶,不知涵盖着多少生命的秘密?春日来临,从冬季萧杀中浮现出内在的生机,岑寂里伏卧着圆润柔美;我感觉自己不是走在黑暗中,而是潜入了春天的内心,直接感受到春天心灵的悸动。来到湖边,犹听到背后树的骨节嘎嘎作响,似乎刚陪我走了一段路程,还没歇住脚——确切地说,应该是我陪它们走了一段路程,它们一直在路上。不管我们是否觉察到,每一个看似安静的躯体内,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嬗变、繁衍、凋敝、新生等事件。瓦尔登湖夜色无边,悄然溜过的时光凌乱而清晰。
  一辆银灰色“福特”停在湖边的公路上。车上走下两个着蓝西装的中年男人,边走边用地道的京腔交谈着。在湖边的小木桥上,我们不期而遇,原来他们是从北京来波士顿开学术会的,明天就回国了。其中一位说,他们是梭罗的“粉丝”(fans),不是骨灰级,至少也是老鸟级的,听说瓦尔登湖离波士顿不远,就星夜赶来了,以免留下终生遗憾。我陪他们游了瓦尔登湖。这个月份,湖面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,有冰的地方反光,湖面显得明亮;冰融的地方颜色黝黑,仿佛镶嵌在一面大镜子上的生锈的大铜钉。一个问:“这就是瓦尔登湖?”我答:“对,这就是它的真身。”面对眼前黑白相间、幽明莫辩的迷幻景象,他不作声了,仿佛在思考什么。忽听小鹅和别的鸟雀鸣叫的声音,大约凌晨来临了;在这愉快的春日,冬天正跟湖里的冰一样渐渐消融,而蛰伏的生命开始舒伸了。两位朋友兴奋起来,希望我坐他们的车一起去康科德,领他们从外面看看梭罗故居。车是租的,他们临出国办了驾照公证手续。路上,我告诉他们,一直到死,梭罗头上也没有什么耀眼的光环;职业嘛,主要是做做“家政”,打打零工,大部分时间用于考察和写作。他最有光彩的日子,就是作为瓦尔登湖畔的暂住居民,开荒种地阅读写书的那两年了。其中一位搭话道:“一生有此两年,足矣!”另一位却响起了鼾声。
  作者系我校退休教授,曾任传染病与流行病学教研室主任。